如果一个人有幸走访过宜兴丁蜀镇紫砂文人制壶家们的工作坊，会蛮震惊的，那种失落于一线大城市的江南文人山水生活，在丁蜀制壶文人的工作坊中往往是存在常态。譬如一代宗师顾景舟非常擅于种养荷花，他家花开得美是出了名的，“莲蓬水丞” 就是据此而制。制壶文人的家中，也少不了赏石，既有立于庭院池畔中的大型湖石，也有摆放在书案上嵌空多姿的小型石。环境对人的影响，会随着时间慢慢渗透到制壶人手中的砂泥里。

　　走进过徐汉棠老先生宅邸的人说，除了门前的巨石，室内以奇石装点墙壁，有灵璧石、松木石、崂山绿石、玛瑙、远古化石等，应有尽有。“洞庭山下湖波碧，波中万古生幽石” “石生水中者良，岁久浸波涛，冲击成嵌空。” 赏石意在游山，山岳之外对湖石不断地观摩和沉思一定有利于制壶线条的美感。

　　纯正的丁山人制壶，从小耳濡目染。徐汉棠老先生正是六岁就跟着舅舅在顾景舟大师家玩耍，大师泥台上的搭子、拍子、明针等各样工具都成了徐汉棠小手里的玩具，前提是不准弄坏，不准带走，因为那是大师吃饭的家伙。而徐汉棠的父亲徐祖纯有一双鹰眼，能精准地看出紫砂壶的优劣，就连顾景舟大师做了新品也要请徐祖纯指点一二。这样的家世渊源，自然使徐汉棠拜到顾景舟名下习艺，但顾师傅设置的门槛是 “先做十把矩车来看看！”

　　根据回忆，听到“试题”的小汉棠并没有犯难，而是很兴奋的立马搜罗起工具，在物料短缺的情况下，他动脑筋制作替代品。他试着用灶火加热粗硕的长钉，打成5毫米长的车钉，再置于石上打磨精细，以最原始但有效的方法做出了十把矩车。验收那天，顾景舟仔细检查成品，一句“哎呦，这个徒弟我收定了。” 就此开启一段师徒缘。

　　“矩车”是什么？没有规矩，不成方圆。矩车好比做壶用的圆规，不同尺寸的矩车在平整的泥片上画出不同直径的圈，矩车在制作上最需要精确，矩车出了问题会导致一把壶出现纰漏。由此可见顾景舟大师对工具的重视，“如果不会做工具，也就做不好产品”，习制工具是他培养壶手在初学阶段的技术重心，因为工具关系到壶上每一个细节成型，顾老强调每位从艺者要自己制作工具，而且要根据使用习惯的不同在舒适度上有独特的把握。

　　走向艺术上的炉火纯青，必要经历早年心智上的抉择。青年徐汉棠初进蜀山陶业生产合作社时，被分配到门市部整理小手工业户的入社产品，这种工作不仅比做壶容易，在当时还比做壶薪资高。徐汉棠在进厂三个月内就将沉积的近500种产品分门别类，并清晰地做出了账册。领导相当满意，有意提携他做储备干部，当时干部的月薪稳定而高，制壶不仅难，还是计件制，收入很不稳定。徐汉棠的选择是，回绝了领导，不想做干部，“计件制就计件制” 一心要跟师傅学做壶。

　　顶着被认为是 “思想顽固派”的压力，徐汉棠从体会计件制的不易中苦练技艺，直到有一天可以做上八把壶鼎汇注册挂机-注册首页，再到有一天能打十六个身筒，顾景舟在一旁对徒弟说：“你的第三个身筒矮了”。拿尺一量，矮了半毫米……功夫就是这么在师徒二人力求完美的娴熟琢磨中，慢慢生成。

　　很多行业的技术可以用最先进的机械代替人手实现操作的解放，但对宜兴紫砂壶而言，却离不开“工艺文化”中的“虔诚之光”——“我有不会说话的东西”是顾景舟晚年常说的一句话。这句话里包含了他一生对紫砂茶陶理想美的坚守与追求。传统上使陶工区别于景德镇官窑的不同在于，壶手可以独立，以个人为主体实现艺术价值。景舟大师正是看到了紫砂壶有别于“开门七件事”，亦有别于“一朝选在君王侧”的官窑器。他有心继承自明代文人起工艺审美中对理想高雅风格的“鉴别和落实”——

　　“复制一件作品，首先要看，作品是否入样、好看，识别清楚作品的流派和风格，要分析出优点、长处及不足之处。分析作品要从多方面看，比如气势、形式、比例、协调等，在复制时做到去粗取精，使之有所提高。”

　　“要设想形象（壶）正迎着你，向你诉说，向你表达。这种形象具有一种强烈的内在冲动。这样的艺作就具有了生命，就有了神。”

　　“造型的节奏就如人之关节。如果比例恰当、协调、变化丰富，就会产生美的节奏感。”

　　徐汉棠是顾景舟的第一位弟子，其艺术成就比肩其师。从顾氏师徒身上，可一窥 “紫砂茶陶” 这门慢工出细活的艺术带给人的启示——如果丁山人手工制作紫砂壶的技术消失，那也将是艺术的明显损失。如果一个人不理解紫砂壶之精髓，也许会误以为用机器化生产壶的结果肉眼看起来和手工壶差不多，甚至也很精致；但本质上永远无法代替一把手工紫砂壶，机器工业只处理了结果，而不是手工艺品在每个工艺步骤中的创造。只有在文人手工壶中，美学、情感和艺术才不是缺席的。艺术的缺席，就找不到智慧引导手工技艺的踪迹了，而手工技艺哪怕有瑕疵或犹豫，也具有奇特的魅力，更何况紫砂泥在成型中具有泥料天然独特的性能。对这种传统但非生活必需品而言，廉价永远不值得称赞，它降低了艺术标准，毁坏了纯朴但高级的工艺智慧。

　　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，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，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，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。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。奇亿平台注册！